方方小说中的灯谜 |
发表日期:2020-04-03 21:33:58 |
刘茂业
今春新冠暴发期间,身处疫情中心的著名作家方方,以亲历者的视角,用日记形式,呈现特殊时期普通人的生活现状,她有温度的笔触,娓娓道来的情感与真实,没有华丽的修辞和优美的主旋律,却让大家真切地了解疫情之下的武汉,赢得网友刷屏。虽然对这位女作家早有耳闻,但她的作品我知道的不多,在“方方日记”成网红之际,听闻朋友说,她在一部叫《乌泥湖年谱》的长篇小说中有过猜灯谜的描写。
宅家防疫,闲来无事,赶紧找来原著一阅。《乌泥湖年谱》是方方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它以举世罕见的三峡工程为大背景,表现了1957年反右至1966年期间,一群居住在乌泥湖的水利专家所经历的种种精神上、道义上、良知上的考验和历练,反映了那个年代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这部小说2001年曾荣获人民文学出版社主谡的“第三届人民文学奖”。
小说中猜灯谜的情节出现在《1965年》一章:
灯谜大多简单,且均是老套子,多少年猜来猜去就是这些名堂,丁子恒也无心去猜。他漫无心绪地转了一圈,突然被一系列诗词灯谜所吸引,他不禁走了过去。
灯谜为:
1.不是对人说话
2.特大洪水
3.坐宇宙飞船绕地球飞行
4.后背心挨了一拳
5.连天冰雹
6.小心迷失方向摔跤
7.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冬去春来年复年
8.大平洋上十二级风暴
9.他已先走一步
10.西风里参观平原秋庄稼
11.天气晚来晴
12.昆仑压顶
13.大海封冻
14.牛鬼蛇神夜总会联欢
15.欲观秦岭蜂采鐘
16.螳臂挡车实在难
灯谜注明是打毛主席诗词之诗句,丁子恒不觉对这些灯谜生出兴趣。
接下来,作者用较长的篇幅,描绘了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的工程师丁子恒(小说主人公),在1965年的最后一晚,参加院俱乐部举行的游艺活动,与资料室的刘格非(灯谜作者)一一切磋上述谜作以及谈论毛泽东诗词的情景。这16条灯谜均被丁子恒一人攻破,刘格非对丁子恒说:“灯谜在这里放了一下午,只有你一个人从头到尾猜了出来。丁工,我遇到你既是撞到了克星,也是撞到了知音呀。”猜出的谜底分别是:1.问苍茫大地(《沁园春•长沙》)2.江河横溢(《念奴娇•昆仑》)3.万水千山只等闲(《七律•长征》)4.惊回首(《十六字令三首》)5.洒向人间都是怨(《清平乐•蒋桂战争》)6.路隘林深苔滑(《如梦令•元旦》)7.人生易老天难老(《采桑子•重阳》)8.白浪滔天(《浪淘沙•北戴河》)9.莫道君行早(《清平乐•会昌》)10.喜看稻菽千重浪(《七律•到韶山》)11.雨后复斜阳(《菩萨蛮•大柏地》)12.头上高山(《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13.顿失滔滔(《沁园春•雪》)14.百年魔怪舞翩跹(《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15.待到山花烂漫时(《卜算子•咏梅》)16.蚍蜉撼树谈何易(《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这些灯谜,谜底几乎都只是对谜面的直接诠释,以谜界专业的角度来看,缺乏别解,稀松平常,不知道是作家自己原创,抑或还是从他处摘录而来选用的。
然而,我们必须知道,《乌泥湖年谱》描写的是1957年至1966年中国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所遭遇的惨痛历程,小说中的人物在极左政治摧残下,命运多舛。这个猜灯谜故事,正是为反衬后面人物悲惨结局所留下的伏线。离猜谜活动过了仅仅不到半年时间,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风暴袭击到这里,“只几天工夫,院里关于刘格非的大字报便上了墙”,“对于刘格非来说,最严重的问题是去年年底他为毛主席诗词拟的灯谜。一张大字报说,这是利用毛主席诗词反党反社会主义。就这一张大字报便足以使刘格非魂飞魄散。”
全院都在批判“黑灯谜”。讨论中对“黑灯谜”的分析也越来越透彻,越来越深刻。透彻深刻到刘格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灯谜乃自己所作。毛主席的诗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句,是多么伟大而豪迈,多么雄壮而深沉。而刘格非给的谜面却是“不是对人说话”,这分明污辱和漫骂毛主席诗词。毛主席诗曰:“喜看稻菽千重浪”,分明是歌颂中国农村丰收景象,刘格非却说是“西风里参观平原秋庄稼”,刘格非把自己对西方花花世界的向往栽到毛主席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毛主席词曰“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刘格非却用“后背心挨了一拳”做谜面,从这些字眼上就能看出刘格非反对和嘲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阴暗心理。刘格非纵然是低着头,天天写检查,一天比一天深刻,把自己骂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却没有人想要饶过他。分析黑灯谜的文章还是接二连三地贴上墙。
刘格非每天晚上都重新写检讨,还过不了关,最后院里贴出了他的《认罪书》,承认“或以黑灯谜侮辱领袖,或借古诗词攻击政府”,《认罪书》最后说,“非在此求告诸位革命同志:非自即刻起,将延颈举踵,急昐批判之烈火将非熊熊燃烧。非愿被此火焚烧而死,以此而谢罪诸位革命同志也。”
丁子恒从工地回到家的当天,便看到了刘格非的这份“认罪书”。他的心咚咚咚地跳得异常猛烈,一种痛彻之感从心口漫向全身。丁子恒不由自主地以手捂胸,仿佛是害怕剧烈跳动中的心脏会破胸而出。
次日,丁子恒得到的消息是“刘格非疯了”,院里把他送到六角亭精神病院了。但“工地正批判刘格非的灯谜,人们并不知道刘格非已经进了精神病院。晚上,丁子恒和陈远南都被通知参加分析和批判黑灯谜的会议。”
坦白地说,我看过的有猜灯谜桥段的小说也不算少了,但这是我迄今为止阅读中唯一受煎熬的一次。创作几条小小的灯谜,一场文字游戏,竟可致人遭受灭顶之灾,这种惨痛,悚然惊心,令人心情沉重和压抑。对那个极左的年代知晓不多的人们或许会感到匪夷所思,但在当时的环境中,这种悲剧真的可以有。现实生活中,老谜家因为创作灯谜,在文革中受到牵连的事也绝非是孤例。笔者衷心祈祷,这样的悲剧今后永远不要再发生了,这是我阅览《乌泥湖年谱》后最想要说出来的话。
(原载《灯谜文史杂志》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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