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编文史笔记丛书》中的灯谜掌故漫话 |
| 发表日期:2024-10-02 12:10:21 |
刘茂业
《新编文史笔记丛书》是由时任中央文史馆馆长的文化名人萧乾先生主编，共四辑50册，1992年3月至1994年10月，上海书店出版社初版，后出版有港台版，2005年中华书局又整套重版。这套丛书汇集了全国32个文史馆众多馆员和馆外耆宿名流的6000余篇轶事掌故、琐闻杂记，有近4000位作者。因注重“亲历、亲见、亲闻”、内容丰富多彩、史料价值高、文章短小、语言生动等特色，一经出版，文史界和读书界对之好评如潮。
丛书中有多本涉及灯谜掌故，如《八桂香屑录》《陇原鸿迹》《云岭拾穗》等，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民国灯谜史料，现略作介绍。
一、广西文史研究馆所编《八桂香屑录》，列丛书第一辑，其中有一篇名为《端木蕻良咏晴雯》，全文如下：
1940年，桂林中北路口新开一间嘉陵川菜馆。新张那天，店门外不写菜谱时鲜，却高竖大幅广告牌“灯谜候教”四个大字。我年轻时爱猜谜，被引进了这间餐馆。
谜棚一直由店门向内延伸至三间餐厅，两壁红绿谜片缤纷，目不暇接。其中一谜片的谜面令人注目：
文——射《红楼梦》人物一。（奉奖川菜一席，并由作者即席赠诗一首。）
也是我年轻思想活，转了几下脑筋，即伸手揭片报底：“晴雯！”
话音未绝，只见谜棚台上站起一人大声回答：“高中！”那人随即走下台来，笑盈盈上前与我握手为礼。我见他身穿长衫，面庞清癯，气宇不凡。互道姓名后，方知他是国内著名的红学大师、作家端木蕻良先生。
谜棚未备笔楮，端木未能即席挥毫，次日他给我送来用宣纸挥洒的一张条幅，写的是：
未到巫山已有情，空留文字想虚名。
可怜一夜潇湘雨，洒上芙蓉便是卿。
五十年韶华流去，难忘这“文”字因缘。（陈开瑞）
“端木蕻良菜馆悬谜”故事，1982年9月在沪上著名谜家江更生、朱育珉编著的文革后第一本灯谜专著《灯谜万花筒》中披露后，广为谜界熟知。之后《中国灯谜辞典》《中华谜海》等谜学名著也相继收入。“文”之所以可猜“晴雯”，是运用了灯谜的抵消法，因为“晴”即无雨，故而将“雯”上面的“雨”抵消，以此契合谜面。
端木蕻良大家比较熟悉，他是与萧军、萧红等并称为“东北作家群”的主要作家之一，而对本文作者，也就是猜出此谜的陈开瑞，就未必了解。陈开瑞是广西诗人，喜爱诗词灯谜。1937年，20岁的他从家乡全州来到桂林，参加抗日救亡活动。那天适值端木蕻良悬谜征射，时任广西戏剧改进会常务编审的他路过看到了这个谜面，稍作沉吟，即刻破底，当时他仅23岁。端木蕻良赠陈开瑞的诗中，“空留文字”是双关语，又可指这条谜面为“文”字的灯谜。晴雯在《红楼梦》中被比作芙蓉花，她夭亡后，宝玉在园中忽见池上芙蓉，想起来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因此作祭文《芙蓉女儿诔》来悼念晴雯。端木还是一名著名的红学家，谙悉《红楼梦》故事，因此诗中的“芙蓉”又暗喻灯谜的谜底。
另外，我原以为，谜会现场主持人对猜中灯谜者褒奖“高中”，仅是当代谜人的说法，不曾想早在八十多年前，端木蕻良已经这样回复陈开瑞了。
二、甘肃省文史研究馆所编《陇原鸿迹》，列丛书第三辑，其中有两篇文章谈及猜谜轶事。第一篇是《马啸天射“虎王”》：
马啸天，回族，甘肃临夏市人。幼年因家贫随舅父到兰州卖酥饼，以其生性喜爱学谜，平日经常边看书边烙酥饼，有时因看得入迷而使酥饼烤焦。他就是靠着这样的钻研劲头渐通谜道。后来以善于“射虎”而名扬兰州。
1947年，当时兰州报纸的《绿洲》和《山水人物》两个副刊，请涂竹居在“虎栏”和“文虎征射”专栏里每次出数条灯谜征射，马啸天每每射之，中者十有六七。一次，有条灯谜被定为“虎王”，谜面是“裁”（射《诗经》一句）。马啸天为了找到谜底，终日钻在《诗经》之中。从头至尾一篇篇翻阅，连翻四遍，也未获答案。一天早晨六点多，外面下着雨，就又从头至尾默背起《诗经》来。先背完四字和三字句的各篇，未发现有贴切的，就又背五字句的，当背到“哀哉不能言”一句时，心中一动，倏的想开了：“哀哉不能言”，就是“哀哉”二字无有口。“哀哉”二字去掉口，再套在一起，岂不是“裁”字吗？想到此，他不由拍手叫绝，便冒着雨，踏着泥泞跑到安定门外涂竹居的家。这时，涂竹居正洗脸，听啸天说射中了“虎王”，有些不大相信地问：“几个字？”马啸天伸出一把手，涂竹居笑着点头默认了。（田企川）
马啸天以迁居兰州的武昌著名谜家涂竹居为师，刻苦学习谜艺，兼通南北流派，雅擅灯谜法门，不仅“后来以善于‘射虎’而名扬兰州”，还与温州灯谜大家柯国臻一起在谜界被誉称为“北马南柯”，是20世纪最有成就的灯谜大师之一。他的这则猜谜故事，也已成为佳话。
另一篇则是《慕寿祺与范振绪张谜对垒》：
1949年前，兰州中央广场甘肃省政府门前，有两个文化单位，一个是俊华印书馆，一个是新生书店，两家的经理系亲戚，都喜爱风雅。三十年代末的一个春节，俊华印书馆筹办灯会，张谜征射，并请了甘肃文化名人慕寿祺为“盟主”。新生书店同时也办了灯会，请另一位甘肃文化名人范振绪做“领袖”，和俊华印书馆唱起对台戏。
慕寿祺和范振绪，一个是清末举人，一个是清末进士；慕知识渊博，著作甚丰；范诗书画皆佳，名满金城；论制谜造诣，二位先生也旗鼓相当。慕寿祺不仅经常主持灯谜会，而且还在自已主办的小报上刊登灯谜。因此，参加这两个灯谜会的人士非常多，可谓极一时之盛。
慕寿祺和范振绪两位先生所出灯谜，大多射五经四书之句。如慕寿祺的一条灯谜为“希特勒撕毁莱茵条约”（射四书句“必来去法”）。每夜出一百来条，争奇斗巧，令人兴趣盎然。某年元宵节晚上，慕寿祺出一谜日“华容道”（射汉代人名一），有人射出“曹无伤”，甚得慕寿祺的称道，赠奖颇丰。第二天晚上范振绪也以“华容道”为谜面，征射尺牍用语一句。射虎老手孙炳元以“伏乞关照”射中，正欲领奖，忽然有人大喝一声：“留下谜来，我猜中了！”这人是举人出身的李绳祖，也是有名的“虎将”，他射为“伏维亮察”。在灯会上执事的店员按照原规定的谜底为准，硬说李绳祖没有猜中，而李绳祖却执意猜中了。正在双方争执的时候，惊动了范振绪，他走出来，一经询间，对两家所猜之谜底均很赞赏，于是各赠厚奖，皆大欢喜。(田企川)
慕寿祺(1874-1947)是近代文史学家，陇上学界泰斗，甘肃辛亥革命领袖。范振绪（1872-1960）是著名书画家、诗人，曾著有《东雪草堂谜存》。两位都是灯谜行家。这则两人设谜打擂的逸闻，知道的人不多。慕寿祺的灯谜“希特勒撕毁莱茵条约”（射四书句）“必来去法”，借用当时的国际时事成谜。1925年10月，英、法、德等七国在瑞士洛迦诺，签订了《莱茵保证公约》等，以保证凡尔赛条约规定的法德等国边界安全，遵守莱茵非军事化的规定。后来，纳粹德国背弃条约，进驻“莱茵非军事区”。谜底“必来去法”疑是“必来取法”（见《孟子•滕文公上》）之误，解释为“必定想窃取法国（土地）”，很是贴切。
对垒的两条谜作，慕寿祺以“华容道”（射汉代人名一）“曹无伤”， 用《三国演义》第五十回“关云长义释曹操”典故成谜。赤壁之战，曹军兵败，曹操等人逃亡至华容道，关圣念及旧日恩情放走曹操，“曹无伤”別解作“曹操没有被伤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还见有谜人创作过类似谜作，却不知民国谜家早着先鞭矣。范振绪以“华容道”（射尺牍用语一句），孙炳元射“伏乞关照”，谜底解释为 “（曹操）屈服乞求关羽照应”；李绳祖猜作“伏维亮察”，解释为“埋伏在（华容道）是因为诸葛亮明察”。两个谜底各有千秋，故范振绪“对两家所猜之谜底均很赞赏，于是各赠厚奖”。 而两位猜虎高手孙炳元、李绳祖则声名不显。
三、云南省文史研究馆所编《云岭拾穗》，列丛书第四辑，其中有一篇名为《射覆专家葛振鹭》，抄录如下：
民国时期，云南曾出现一位研究谜语卓有成，就而被誉为“射覆专家”的葛振鹭。
葛振鹭，字在庭，1881年2月生于河西县城，毕业于高等学堂，曾在云南省政府秘书处供职多年。平生潜心著述，诗文兼优。清末民初，曾与昆明、河西文士以诗联谜语垂教，制谜精湛，故有“射覆专家”之称。先后著有《滇戏考》三卷，及《抱朴堂谜话》。惜两书均未付梓，年久散失，经其侄葛世立先生苦心查访，现已找到《抱朴堂谜话》手抄本四卷，共四万余言。其内容为：一、灯谜源流变迁；二、灯谜格式四十种；三、灯谜法门与诗歌词曲；四、古今名谜分类及创作。
旧时出于偏见，视谜语制作为“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故著作寥若晨星，《抱朴堂谜话》实有凤毛麟角之感，至今仍有鉴赏和研究价值。(雁寒)
葛振鹭及其谜著《抱朴堂谜话》，谜坛鲜为人知。2011年8月26日《云南日报》署名张立康《“射虎专家”葛振鹭与〈抱朴堂谜话〉》一文，对此有较详细介绍：葛振鹭（1881～1947），字在庭，清末民国年间地方名士，原河西县城人，敏而好学，清末赴日本留学。1932年在东陆大学（云南大学前身）执教，又在省府秘书处供职多年。1946年4月受聘，继张华棠之后编修河西县志，刚开始接手修志工作，就不幸病逝。葛振鹭诗文兼优，平生潜心著作，主要著作有《抱朴堂谜话》《卧雪堂文集》《滇人百韵诗》《中国戏剧源流考》《滇戏考证》等。
《抱朴堂谜话》原著幸存，是一手书32开本的线装册子，署名“在庭氏著”。 “在庭”乃葛振鹭之字，抱朴堂是其书斋名。谜话共4万余言，要目如下：卷一，作者简介，袁嘉谷序言，灯谜之源流变迁七种及类似灯谜之作品七种；卷二，灯谜之格式四十种（附儿童谜三则、酒令五则、趣事数则）；卷三，灯谜之法门十则、价值四则、编为诗歌曲者十三首、兼选入名作二十余则；卷四，古今名谜分类。云南文化名人袁嘉谷于1935年正月为《抱朴堂谜话》作序，盛赞作者做了一件虽“小”而有意义的工作。《抱朴堂谜话》为灯谜拟作的定义，颇为精当：“世间有一种有趣味而又最能惑人之语，是谓谜语，故谜字从言从迷，盖出之以迷离惝恍之词，使人不易晓也。因于灯下为之，故曰灯谜。其有称为春灯者，取春夜灯下之意。有称为商灯者，取灯下商榷之意也。如灯虎、文虎、射虎之称，种种不一……”《抱朴堂谜话》虽题为“谜话”，除收集大量谜语外，还收录了不少与谜话有关的小故事。
此文作者是时供职于玉溪市红塔区文化局，有幸阅读过《抱朴堂谜话》，这部珍贵的谜著诚如其所言“至今仍有鉴赏和研究价值”，然而又十余年过去，葛振鹭其侄葛世立后来是否将此抄本付梓，现在它流落在何处？不知道有没有人了解。
四、丛书第四辑中另外有山东省文史研究馆所编的《海岱寻踪》，其中有篇署名为宋德圃撰写的《元宵节的灯谜风波》。说的是民国二十四年元宵节，在历年有悬灯结彩风俗的山东博山县县城西门城楼上，又平添了一个新的景观，即用约四平方米的大纸板，画了一个头戴清七品官帽，咧着饕餮大嘴的头像，奇形怪状，令人捧腹。两边的楹联分别是“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下望形色，游人何消瘦；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再见去年人，有骨已无肉”，横批：“就是干渴”。讵料此事却惊动了王荫桂县长，因为他在西昆铁路修建至桃花峪时，受贿达万元之多，作贼心虚，遂令人当晚将画面全部覆盖，而且改换了对联，上联“爱民如子”，下联“执法如山”。然而，当天深夜，又有两幅半截联接在改换的对联下面，上联接的是：“金子银子全是子”，下联接的是：“钱山靠山都是山”。
不过，这篇篇名上有“灯谜”的文章，内中写的仅是讽刺贪官的漫画及对联，不是我们谜坛所说的严格意义上的灯谜。也许作者对灯谜知识并不十分清楚。
五、早在清末民初，江苏常熟学者、藏书家徐兆玮就将前人笔记中有关灯谜的著述汇编过一本著名的谜籍——《文虎琐谈》。该书辑录了从宋朝苏轼《仇池笔记》起，一直到清朝郑永禧的《竹隐庐随笔》，涉及笔记数量达34种之多，“资料甚为丰富，足资谜学研究者参考”（《中华谜书集成》语）。另外，泰华潮籍著名报人、谜家马灿虹先生，也“曾经阅览之诸家笔记殊夥，间有涉及廋词隐语之残页断行，偶尔寓目，于击节叹赏之余，且逐条摘录于册，搜集多时，裒然成帙”。他辑录编撰的《谜苑古痕录》，刊载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泰国出版的谜著《湄江春灯录》中，提到含灯谜笔记也计有30种。
我平素喜欢灯谜，也爱好阅读旧时各种笔记类文章，发现不乏《文虎琐谈》漏收，或在其成书后新发现、新出版的笔记里，尚有不少谜史资料、谜语古籍的遗珠。近日沪上酷热，宅在家中翻看旧书，瞥见书柜里这套《新编文史笔记丛书》，爰将其中有灯谜叙述的文字拈来与谜友共享。希冀大家一起来发掘笔记中的灯谜，为谜史研究助力。
（原载《中华谜艺》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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