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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向往斋谜话(上)
发表日期:2008-12-05 14:38:53
心向往斋谜话孔剑秋

目录

自题行看子…………………………………………………孔剑秋
序……………………………………………………………杜召棠
序……………………………………………………………张起南
序……………………………………………………………吴恩棠
序……………………………………………………………祁友蒙
自序…………………………………………………………孔剑秋
题词…………………………………………………………张瑜等

心向往斋谜话………………………………………………孔剑秋 


自题行看子 

松柏岁寒身,须眉与古新。
不才成废物,无告是穷民。
三寸毛锥秃,千秋敝帚珍。
嶙峋撑傲骨,即此见吾真。




《心向往斋谜话》,为先师孔剑秋夫子遗著。先师道德文章,与清末民初,名重一时,工余之暇,以猜谜制谜自娱,时日既久,其技亦精。京沪人才荟萃,射虎之风,与扬州鼎足而三,先师之名乃不胫而走。盖京沪专家,无不推先师为此中翘楚。先师生平除喜隐语外,别无所好,晚年著此谜话,兴致甚豪。既成不久,即归道山。日寇陷扬,负翁携之入川,□□□□ ,负翁又携之来台。展转因循,不知不觉间,负翁已登大耋之年。先师于谜话中曾言人生如朝露,百年以后,无少长皆是古人,负翁偶念及此,慄然而惧。乃急检先师遗稿,印行于世。俾先师毕生心血,不致湮没,爰就颠末,为之序焉。 
中华民国六十二年八月受业杜召棠敬序




春灯之制,在南首推维扬竹西春社,著为专书久已脍炙人口。北则以燕京为盛,晚近作者辈出,实突过前人远甚。北平射虎社创始以来,南北名流与其列百有余人。月凡常会,一年或大会至二三,楬橥之谜无虑数千万条。余远客衡阳,不获躬亲坛坫,与诸君子橐鞬相周旋,至会期,辄以邮简从事。同人不弃,谬遥奉为盟主,以社稿选事相属。
韩江孔剑秋先生,此中翘楚也,佳作尤美不胜收,类皆典雅清新,不染江湖气习。虽彼此未尝侔面,而神交久矣。壬戌夏,承以大著《心向往斋谜话》见示,征引宏富,体格亦详,赡靡遗其裨益于后学者,良非浅尠。今不远千里责序于鄙人,岂以鄙人为识途老马耶?
忆当日,拙著《橐园春灯话》时,因处地偏而见闻隘,隐语成书实鲜所寓目,仅就己作编纂而成,挂漏綦多,视大著殊有愧色。年来藉京师同人之助,惠以古今谜集不下四五十种。于廋词之源流,派别之同异,格局之新奇,始得灿然大备,于是有《春灯续话》之作。惟卷帙稍繁,剞劂不易,俟脱稿后当转以质之方家也。爰缀数言于此以志景慕。
癸亥正月望后五日永定张起南味鲈识




今非天地闭贤人隐之时,与身将隐,焉用文为。然而天地之大,隐天地之大文之所寓也,则隐语尚矣。
吾扬文物素盛,乡里髦彦、寓公俊侣,创为竹西后社,文酒之宴,喜以隐语相商榷,风气所趋,成一家言。淹历年载,所积已多,将寿梨枣,问序于余。余少日亦好为此,年来尘劳鞅掌,日夕佐人治官文书,堙郁性灵,久自屏于风雅门墙之外。然见猎心喜,间亦搜索枯肠,幸获一二,以视诸子之勾心斗角,则瞠乎后矣。乡先辈隐语之工者,至今脍炙人口。犹忆春灯雅集,侍坐先生长者之侧,儿时风景如昨日事。今观诸子之作,奇想神妙处,往往为前贤所不及。杯茗清话,诸子近制之可传者,辄娓娓谈不倦。然则诸子将终老是乡耶?呜呼,可以隐矣。
民国九年岁次庚申夏历小阳月古真州吴恩棠召封氏序于还来小筑




吾友孔剑秋,沉毅明慧,博识多闻,雅擅诗古文词,尤长灯谜之制。每谜一出,妙趣环生,举坐倾倒。近以所著谜话见示,洋洋万言,镕经铸史,庄谐并作,诚巨观也。
余辛亥经变,避地来扬,初识君与借园张灯之时。一见如故,对于向出谜语,互相称道,盖以谜语神交久矣,此亦文字缘中一段佳话。扬州昔有竹西春社,一时称盛。君本其旨,创立竹西后社,集合同志至二十余人,支持风雅,谜学赖以不坠。同社以还,晨夕与共。每际开会,勾心斗角,选胜争奇,往往不谋而合,洵为谜中知己。
余髫龄即抱此癖,三十年来孜孜不倦,惟自愧学识薄弱,苦不能工。读君斯作,不胜叹服。更幸君之能保存国粹,启迪后学也,故不揣谫陋,略缀数言,并志颠末。
癸亥季春寿阳甘荼祁友蒙谨序


自 序

人生欲纵乐,不知何处为可乐之地,惟处处行乐,则乐自在矣;我辈欲安闲,不知何时是可闲之日,惟时时消闲,则闲自得矣。尚友百世以上,神交千里之外,此即所谓人生至乐也;腰不五斗而折,手未六辔而驰,此即我辈所谓余闲也。身世有若朝露,富贵无异浮云,是故苦中作乐,忙里偷闲,自我得之,不能自我失之也。相思红豆,最难破此闷葫芦;悟彻黄粱,差幸犹余长苜蓿。春灯燕子,羊头何羡封侯;荆棘铜驼,麈尾藉供谈柄。剩有热肠哭世,安能做哑装聋;何妨冷眼看人,惟是插科打诨。保存国粹,古董先生;如数家珍,斗方名士。刘勰雕龙之技,下笔千言;李广射虎之雄,挽弓两石。逢场作戏,卖不尽无限痴呆;入社攒眉,送不了许多穷鬼。一文钱不值,你休呆里撒奸;三寸舌犹存,我却痴中有黠。童乌既逝,何劳牛马之经营;人爵不要,任听鸡虫之得失。收拾残编断简,饮痛忍过黄垆;搜罗典册高文,茹苦偏羁白屋。未来事如漆,等是捉迷藏;已往事成尘,思之如梦幻。但凭长爪,痒处爬搔;相印寸心,暗中摸索。走入醋瓮,是何物之狂奴;跳出澡盆,有惊人之好句。枯棋逢劫,好休便休;怀刺生毛,得过且过。生成孤僻,见不得龌龊之人;老更荒唐,容不得肮脏之物。色即空,空即色,摩顶于欢喜佛前;文生情,情生文,插脚于快活林下。不谈国事,守口如瓶,及时行乐也;勘透世情,安心是药,因病得闲也。骨重神寒,且喜尚存旧脑袋;头童齿秃,未曾抛却臭皮囊。上寿纵满期颐,不过如斯结局;何日方能息脚,依然难免奔波。徒误半生,忧患只缘识字;不值一笑,穷愁聊复著书。此下走之所以不能已于言,谜话之所以乐于自叙也。
岁次玄黓阉茂玄月浙衢孔庆镕识于韩江


题词

张瑜(郁庭)
諔诡奇文欣赏久。花样新翻,绾入丝丝扣。曾抽梦草心苗秀,回环颠倒宏佳构。削木为书真不朽。已夺神工,造自工倕手。个里藏酥人一口,集成共射分曹覆。(寓“绮思巧合”四字,调寄【一箩金】)

方长裕(问清)
清闲破得睡功夫,探取骊龙颔下珠。莫道翻新花样好,年年依样画葫芦。
燕子春灯一出词,云烟过眼总离奇。竹西歌吹空陈迹,非复乾嘉全盛时。
斗角勾心系所思,未除结习撚霜髭。雕龙才思雕虫技,一样文章不入时。

郭庆远(仁钦)
过春社了,把燕子春灯,从头提起。纷披健笔,摹写竹西歌吹。既载同时诸子,更铺叙、当年老辈。要非技擅穿杨,怎识此中三昧。谁谓,吾曹老矣。念戏捉迷藏,儿时滋味。猜枚赌胜,酒到樽前拼醉。赢得几多佳谜,都付与、豪情笔底。果然衣钵真传,不愧尼山后裔。(调寄【双双燕】)

陈止(孝起)
白发多情感旧时,春秋社日史公祠。外孙齑臼参难透,惹得杨修笑我迟。
叹老思归习未捐,因君琢句待君笺。窦融辞爵加三岁,苏武看羊欠二年。
直将曹丕作周公,造语还如北海工,及此正堪歌白雪,大家倾听耳边聪。
灯下急将诗债还,来朝襆被入西山。廋词不是无新稿,弄斧无颜向鲁般。

宗威(虞山)
谐隐新篇读几回,文人狡狯亦多才。天然盒岂施雕琢,无缝衣休费剪裁。连月重山周密记,独眠孤馆晋公猜。未曾出匣锋芒见,知带丰城剑气来。
绿杨城廓去来鸿,千里神交两地通,李广不侯能射虎,扬雄余技亦雕虫。分将斑管无多墨,谱入春灯着意红。遥想虹桥风景好,箫声人影月明中。

蒋贞金(太华)
苦心搜剔到廋辞,万化都归笔一枝。直与橐园为劲敌,共惊韩水起偏师。云中法曲随花落,劫后春灯有燕知。不薄雕虫工射虎,老来骨相愈嵚奇。

祁友蒙(甘荼)
春灯风味记儿时,走马长安乐不疲。往事沧桑劳想象,廋词回互费沉思。偶寻同调排孤闷,却喜新交胜故知。北海旧传离合体,君家固有四言诗。
聪明冰雪见天姿,相骨还须兼相皮。张(味鲈)薛(少卿)近将无与敌,苏黄古亦有余师。旁征博引千秋镜,绝学孤悬一缕丝。赖有竹西春社在,群贤后起共扶衰。

汤公亮(浒北)
广陵文虎盛,北海喜追寻。独识枕中秘,常求弦外音。剥蕉抽茧意,凿险缒幽心。漫说雕虫技,冥搜类苦吟。
一管生花笔,聊将胜事传。求新探秘钥,怀旧觅遗编。燕子春灯谜,马蹄秋水篇。庄谐俱入妙,评论总无偏。
廋词虽小道,书卷贵潜修。倘用不经语,翻贻大雅羞。妍媸关学问,褒贬仿春秋。信是圣人裔,心声迥不犹。

王绍俞(继之)
圣人褒贬寓春秋,鉴别清流与浊流,笔意羡君能继述,聊编文虎杂吟讴。

郭庆远(仁钦)
任他粱肉饱侏儒,嗜好酸咸与俗殊。莫放春秋佳日过,相思豆子闷葫芦。
渐看丝竹逼中年,翰墨犹多未了缘。酒绿灯红无限思,悬河口更喜谈天。

孙凤翔(笃山)
曾结春灯翰墨缘,开编顿使忆从前。竹西后社留余响,弹指光阴四十年。
浅显艰深各擅长,多君恣肆更汪洋。能从谜海翻新样,分得芸公一瓣香。

方长吉(六皆)
落笔能教举座惊,骚坛健将久驰名。试看射虎张猿臂,不亚当年李北平。
黄卷青灯味有余,雪泥鸿印证虫鱼。许多斗角钩心处,都付东山一卷书。

黄君博(白沙)
牛耳骚坛不计年,家禽争羡妙言诠。大儿谁敢轻文举,游戏文章自可传。
放夜金吾乐岁中,相传韵事宋仁宗。举朝学士文人聚,此意如赓雅颂风。
宋元而降古风残,裂冕何堪更毁冠。一曲春灯歌燕子,南都景物早阑珊。
诗坛第一占扬州,射覆分曹雅话留。不但胸中评月旦,要知皮里有阳秋。

李松颐(仲程)
国粹于今逐渐泯,春灯冷落寂无人。而今幸有扶轮者,振起斯文赖老成。
砥柱中流属我曹,风高北海亦堪豪。竹西歌吹留佳话,技擅穿杨夺锦标。
花样翻新体格齐,文人造语太迷离。勾心真有拏云手,拍案群惊谜语奇。
射覆分曹久著名,百家诸子费经营。请看手笔淋漓处,射虎何惭李北平。

谢无界(闲轩)
博雅群推老学庵,穷搜冥索更幽探。个中消息方传秘,弦外余音要熟谙。游戏为文场独擅,淋漓尽致墨多酣。时流引重争先睹,何用车前尚负担。

郭坚忍(延秋)
雕龙才思贯如珠,得意惊奇击唾壶。隐患未经人道破,看来总是闷葫芦。

孔庆镕(剑秋)
须眉沦落鬓成丝,误我聪明笔一枝。放学归家开笑口,抱书忍复似儿时。
夕阳门巷捉迷藏,挽袖酣嬉恋雁行。今日竹林衣钵在,惟余旧学共商量。
春灯燕子几新年,消受城开不夜天。旧雨渐生寥落感,黄垆回首邈风烟。
搜集丛残绝妙辞,寸心敢于古人期。壮夫莫耻雕虫技,差胜人间没字碑。


 心向往斋谜话
箸者孔剑秋

《竹西春社》一书,刊于清嘉庆年间。扬州之谈谜学者咸推为鼻祖,后生小子于此滥觞。其版藏之菜香书屋,选辑者为爱素生,前列委宛山人之序言。山人不知为何许人,观其所序,亦个中人也。篇首有“吴熙载让之”印章,开篇为各格摘要。其格有八:曰新赋格(为谜面白字),曰包意格(既俗所谓“滑头禅”也),曰曹娥格(创始于“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曰朝阳格(为谜底白字),曰苏黄格(盖设为问答之体例),曰返照格(则底、面须有对待之名词,如:天地、山水之类),曰拆字格与增减格(即将底面之字,分裂成文),此其大要也。《社钞》中分为七册,除开篇一册外,余如:芦花馆、疏影山房、双桂草堂、菜香书屋,共四册,另有《春社存钞》及《续钞》二册,谜语约得三百五十余条,其中咏物长篇为多,单句仅占十之三四耳。
余生平雅不善制“朝阳社”,为其于“蠲、空、横、断”四字,动辄得咎,非如“滑头禅”之可以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也。
客窗风雨,岑寂如禅。街柝已沉,灯影渐瘦。除稗官野史外,则于谜语中寻其有兴趣者,藉供谈柄之助,尝集竹西社若干条,以公诸同好焉。
新赋格:如“三更毛雨步前庄”,射物名“毽子 ”;“一片丹心后代传”,射物名“纤板”。包意格:如“挑灯闲看《牡丹亭》”,射古文“光照临川之笔”(《牡丹亭》为临川汤若士手笔也)。朝阳格:如 “豆花疏落晒朝阳”,射《诗经》“叔兮伯兮 ”;“绿阴交互酒帘分”, 射《诗经》“亲结其缡”。苏黄格:如“齐人有一妻一妾”,射物名“猴头烟袋”,问其何故?则答以“穷三口”也。曹娥格:如 “一刀一枪,屡攻屡胜”,射《毛诗》,为“战战兢兢 ”。返照格:如“尧开贰室馆何人”,射四书“未坠於地”。拆字格与增减格:如 “几”,射古人名两个,为“曾点、陈蕃”。其他如长篇中:《闺怨》词,射李太白诗一首;及《题东坡墨迹》,射药名十个。诸如此类,固已脍炙人口。惟朝阳格与余性情不甚相近,故不及备录耳。
余年十五岁时,值清明日,亡友李恕夫邀余至教场龙芽茶社啜茗,是日适张灯虎,都人士四座推敲,各设其覆。余与李君贸贸然而来者,望望然而去之,惟饱尝闭门羹,如入宝山空手回矣。
归途访各书贾,物色谜稿,最后至聚文堂书坊,以青铜百枚,购得《隐语鲭腴》一册。是晚灯下独自揣摩,虽未得其中三昧,已不至作门外汉。惟阅至“画布曰正,栖皮曰鹄”之谜面,射唐诗“长安一片月”冥索许久,不识其中奥窍。翌辰,请业于高先生芸生。高系丹青名家,凡谜书旁搜博采,分门别户,于此道三折肱矣。时告余曰:“谜底之长安,勿作地名揣测则得之。箭靶中一直长线,安着一片月亮,此即所谓出意也。”余时恍然大悟。
郡城盛世严关,有骨董陈设旧货,其中断简残篇,塞破屋子。余一日经过其处,见有袖珍本四卷,署名《十五家妙契同岑集谜选》,余久耳其名,审阅一过,爱不忍释。骨董知奇货可居,故昂其价值。余腰间适有书院之膏火,遂悉数予之,得书而归,沿途欣欣然有喜色,虽获连城璧不翅也。
《十五家》之谜,以《海棠龛》一种最为出色当行,《知非斋》等稿次之。中多疑义莫能参透,得高芸生先生口讲指画,余亦乐受其耳提面命,了解已大半矣。首卷《吟香馆》有“蜮”字谜面,射韵目“八齐”,当其时,遍询诸前辈,竟无有知其命意之所在,虽高先生为老斫轮手,亦不能打破此闷葫芦也。
是年夏秋间,余腿部患湿热,不良于行。时赁屋于拱辰门外,每日亭午后,必至香影廊茶社味荈,以消长昼,日以为常。有张某者,亦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赋性椎鲁,席先人余荫,谬托斯文,忽从故纸堆中,得一抄本之《十五家谜集》,彼茫然不知外间有刊本,于是用纸誊其谜面,挈奚童,荷革囊,满贮彩物,至香影廊张挂。茶博士语余曰:有人于壁上悬纸条甚夥,想系独脚虎也。余骤闻其言,抚髀雀跃而往,则累累者,皆似曾相识,知为獭祭蓝本。余乃徐徐命中,彼于谜底不甚记忆,须避席检视秘本后,始敢承诺。余是日计射得一百数十条,惟有《寄傲山房》“梓之叶俯”一则,射《左传》人“枝如子躬”,当时忘却,余则一网几于打尽,赠彩堆积尺许。彼时重价购此书,不图于是日取其偿。其奚童向主人喃喃私语曰:“此君是一好身手,囊中长物垂尽,不如归去好也。”公子对余翘其巨擘,以夸耀于座客,余时面颈俱赤,盖得此虚誉,内愧于心也。
史阁部祠向为结社之所,春秋佳日,骚人墨客咸聚集于此。有许君幼樵,特制谜语百余条,假座祠内,招致社中人谋尽日之欢。余与黄省斋、江后淹两君,联袂而往,三人计议:以余有兼人之勇,推为前茅;江喜深思,则中坚也;黄耐穷搜,则后劲也。是日共商得一百条以上,只有长信一封,射词牌者,仅获得片鳞寸甲,未得窥其全豹也。
谜之一道,有独得之骊珠,即有共弃之鼠璞,人固不可徒炫其长,亦不可自掩其短。社之难商者名曰“黑社”,至黑而又黑,俗谓之加漆。孙君笃山,别号抱犊山农,亦社中之健将。尝有“往贡院稽查”之谜面,其谜底为韵目“十二号”,同社均未能揭出。盖“往”字号,在贡院为第十二号。余逾时亦仿制一则曰:“贡院暑过秋未到”,仍射韵目,社友咸报以“六月”, 时孙君在座,亦忘其所制之谜,比及表示,则依然为“十二号”也。又《竹西春社》中,有“羞见那桃叶桃根”,射谚语“对不起王家二姨娘”。孙君改作“锦屏格”,谜面为“漫题李氏三公子”;余则仿其格更进一步,以“有若季路两弟子”为谜面,然引人入于迷途,所谓前途十八滩是也。
学者牛毛,传者麟角,然亦有闭门造车,出而合辙者。笃山尝得一谜,面底语气吻合,颇自鸣其得意,语余曰:“此传作也!以唐诗‘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作谜面,而射四书一句,为‘至此贱丈夫始矣’,公以为若何?”余曰:“此前人已寿诸梨枣久矣!”及检《龙山灯虎》示之,乃恍然若有所失。且此条亦与郡人许兰汀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勿谓古今人之不相及也。余有友赠印章一方,其式略似古钱之模型,廓圆而内方,其状如下:此“唯吾知足”四字,余以制谜,射《西厢》之“谁能够”。未几,阅《橐园春灯话》,亦有此一条,只字无讹,天下事不谋而合者,盖指不胜屈也。


郡城之西偏曰李后府,有曹氏之别业。曹故甘泉世家,尝于试灯风里特开春社,余薄暮前往,则火树银花,照耀如白昼。社条美不胜收,惟有“二十四桥明月夜”之谜,射一字,余疑是“夢”字,而逡巡未报,俄而为人揭去。此条似尚不甚贴切,软宝盖为桥,殊觉牵强。汤公亮先生云:“须读着平声,盖加一红圈以象‘月’,较为新奇,然如此须翻面为底也。”又有“落叶打窗作繁响”七字,射一书名,余与林君定庵争射此条,余时冲口而出曰:“此《疑雨集》也。”林君亦复猜出,惟报时较余稍后,只相距两三秒钟之间。余欲以彩物之松烟墨分赠,林君乃笑谢之。此社余两人何以能如相斯应,缘有青溪旧屋刘氏之谜在先。刘之谜以“微风萧萧起菰蒲”作面为张本也。更有“汗牛”二字,射四子书一句,余颇有苦吟入定之状,忽想得一句,于是大声疾呼曰:“我竭力耕田!”主人曰:“否”。同社诸人咸非,笑之曰:“要汝竭力耕什么田?”余闻言恼羞成怒,必欲得此条以雪其耻,搜索良久,方射得之,乃“束牲、载书”也。
曹氏当日所出之谜,底面均极现成,是具有匠心者,特就所闻之吉光片羽,笔之于书:“六经根柢,诸子萌芽”射古人名“文种”;“日试万言,家徒四壁”射四书“辞富居贫”;“郑人将奔桐丘”射《诗经》一句“瞻乌爰止”。余则年湮代远,记事珠已抛却矣。
刘君谦甫即青溪旧屋主人,以经学传家,科第绵延 ,子孙繁衍。当时所传刘氏之谜,如:“惊倒珍珠,吓坏琥珀”射《诗经》“鸳鸯在梁”,“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射《诗经》“乃眷西顾”,固已巧不可阶,名重一时。其子侄辈如刘张侯孝廉有:“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两句,而射词牌之“字字双”者,更觉奇想天开,匪夷所思矣。
林君定庵与刘氏为戚串,亦其及门之高足。以便便腹笥而矻矻穷年。乃未登大衍遽尔作古,旧雨凋零,有若一个。余尝制联挽之云:“与我结比邻,方期挥塵清谈,秋水马蹄商旧学;哭君应罢社,讵料骑鲸遽去,春灯燕子黯新年。”人往凤微,可胜浩叹。
谜之散见于说部者,若《红楼梦》、《镜花缘》、《花月痕》、《品花宝鉴》、《两般秋雨盦》诸书,则其书满家尽人而知之。其他如《坚瓠集》、《余墨偶谈》、《在园杂志》、《妙香室丛话》等,均有所载。尝欲搜罗集为一册,而苦于人事俶扰,未能遂我志愿也。
邗上谜稿有《款月轩》一册,为邢楚樵所刻,其中只寥寥百余条,未足供屠门之嚼。另有《悔不读书斋》两卷,为吴半村所刻,外附《隐语萃菁》,余与孙笃山、王绍俞三人之社为多。邢逝世有年,版已化为乌有,吴亦相继归道山去,其后人穷困,将以书版贳米,恐亦不能保守矣。
谜之妙处在钩心斗角,无异于剥蕉抽茧,《文心雕龙》有云“回互其词”,使人迷惑者,此也。某君承《款月轩》之后,而以东家效颦西子,惜其谜过于浅近,如:“勿焚火以烧山林”射《诗经》“防有鹊巢”,“岂惟男子害相思”射《诗经》“女也不爽”,殆如郭频伽所云“先生之号则不可”者。然即此淡而无味,床头且有捉刀人,尚非庐山真面目也。
周叟凤池,头部隆起,人咸以鹅头呼之。世居旧城,善奏昆曲,于音韵一道却有心得,凡五音之尖秃,分为唇颚舍牙喉,能析毫芒不差累黍。极劝余制朝阳谜,循循善诱,并嘱余购《五方元音》,并以《李氏音鉴》见惠。余初则颇见猎心喜,略涉门径,久而厌其烦难,遂弃之如敝縰矣。周经赭寇之乱,每话沧桑旧劫,瞭如指掌,迨兵燹以后,垂垂老矣,两目昏花,不辨行墨,所制之谜,由风先生代书。风先生姓吉名亮工,字住岑,为周叟之外孙。所书之谜条则用虎皮笺,甚为精致 。周以家道小康,无所事事,除撰谜外则饱食终日而已。谜条积压盈篇累牍,虽五车所不能载,虽带至他生,亦不至罄其所有也。
更有周二先生,,亦居旧城,虽同出濂溪,而并非一脉。所制朝阳社多而无当,更属自郐以下 。乃彼炫玉求售,引周叟为同调,若有使君与操之意。晚年昏眊,好事者以射中之条,于散社时仍纳入箧中,甚且有一谜而出现数次者,为人所玩弄而不觉。彼之彩物,亦薄乎云尔。其事其人,殆如程不识之一钱不值也。
无论朝阳格与滑头禅,均须带有书卷气,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者。若其顶有俗骨,胸无智珠,不几类于三家村冬烘先生,除《兔园》册子外,非所知也。
高芸生先生,温文尔雅,望之俨然儒者气象,余于社中奉为圭臬。先生之谜雅俗共赏,文质得宜,兹就其传诵一时者,爰录之如下。新赋格如:“行过绿杨环佩远”射詈语“杀了头又充军”;“画船隔渡听菱歌”射人事“关亡”。朝阳格如:“新凉超乘却非难”射常言“热锅上蚂蚁”;“共采参苓休懈捣”射市声“茼蒿 、药芹、葱”。滑头禅如:“种蕉三面古庵中”射一字,为“”字(酉:为古写“盦”字之中心);“解组且归田”射一字,为“细”字;“管夫人分书”射《西厢》一句,为“嬾 ”(束:管也;以“媍”字分开书之)。“此人家隔一株梅”射泊人“郭盛”,“杨花上下,飞入百姓人家”射聊目“韩方”,均以《百家姓》为根据。“千金一饭”射聊目“果报”,“乐施不倦”射聊目“花神”,“一挥而尽”射古人“霍光”,“阅后付丙”射常言“一目了然”,“乐羊妻引刀断织”射《左传》“使夫往而学焉”,“莫道无神却有神”射常言“疲而不疲”,“足下如进兵,终无安乐也”射常言“脚打鼓,一世苦”,“春冷秋寒草不萌”射泊人“秦明”,“春分、秋分,火日不宜出行”射古人“秦少游”。
犹忆先生在集贤茶社悬谜,有“林甫话别(射市招)”及“杜母致仕(射聊目)”两条。余费一句钟之脑力,甫经射出:一为“蜜饯”,以李林甫口蜜腹刀;一为“单父宰”,以召父杜母反射。赠品系先生手绘之琴条,至今什袭藏之。先生手泽犹存,而墓木已拱,抚今追昔,为之黯然。
高芸生先生又有用《两般秋雨盦》圈儿信为谜面者,曰“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侬意。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整圈儿是团圞,破圈儿是别离;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射《红楼》人,为“圆信”。面糊未干已如风卷残云而去矣。
胡某,本刀笔吏,亦喜制朝阳社,其惬意处不过如涂饭尘羹,仅博得竹西诸家之皮毛,惟其咬文嚼字,摇唇鼓舌,颇有不可一世之概。当时同社,皮里阳秋,乎之曰“社狐”,信乎其为野狐禅也。
许君幼樵,昔在史阁部祠放社时,有“夹道琅玕\\\画里看”射《诗经》六句,同人颇有难色,余视之易如反掌,俄顷射出,则:“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此条之彩,得一横幅画件,上画一判官骑牛背,小鬼执火筒,向牛后吹之,神采焕发,面目如生。藏之行箧中,不知何时为人窃取,竟难望珠还合浦也。
许君又有一社:燃烛一枝,旁置爆竹一枚,陈设几上。有客匆匆而至,以爆竹就烛上点着,将蜡烛一口吹熄,乃报曰:“爆竹一声催腊去,然乎否乎?”许君应曰:“诺!”于是连类追忆一事,颇堪发噱。有姚某发秃,而素有癞痢名,作宦于皖省。罢归故里,向人夸耀其政绩,谓濒行时,商民欢送出郭门外,燃放爆竹,如长蛇绵亘,声闻数里。时有某君在旁,作冷隽语曰:“此所谓‘爆竹一声催腊去’也。”合座为之轩渠,然谑而近于疟矣。
孙君子美,为莲幕中之老于事者,亦素有谜癖。所录之谜,虽不多见,然皆有可采处。尝说一谜曰:“前面吹喇叭,后面弹琵琶,中间马儿、轿儿、车儿安不下”,射四书一句,为“乐骄乐”。又曰:“没结果的把骨肉轻抛,,倒与别人家丫头相好。图快活,多缠绕几遭,博得个同气连枝,和谐得到老。”射一人事,乃花农之接树者。是诚俗不伤雅,瑕不掩瑜,能以少许胜人多许者矣。
三十年前自制之谜,不甚爱惜,所商之社,亦无足重轻。近年始稍稍存稿,于零缣碎锦不忍抛弃,留以充吾谜话之篇幅。
相传张南皮有“和尚摸头仔细想”射四子“吾岂匏瓜也哉”。证之于公对偶句“树已半空犹待斧”,对曰“果然一点不相干”,益信为公所作。继又有人告余,以樊樊山有“潘”字谜,射唐诗“冠盖满京华”;梁新会之谜曰:“待先生如此,其恭且敬也”射四子“吾其为东周乎”。戛戛独造,信乎强将手下无弱兵也。
天下事有不虞之誉,即有求全之毁,惟制谜亦然。词牌【菩萨蛮】可以作谜底,某君以“南海观世音”扣之。余则以泊人中之“雷横”扣之,社中人轩彼而轾余,其实同一糟粕。庸俗之毁誉,不足为月旦评。既而闻杨少农太夫子云:“此谜有一最好之面,即闺阁中人常谈——准提斋,准吃不准开。形容蛮字,恰到好处。”真是写生妙手也。
猜谜虽小道,亦须具有别肠,钝根人不能望其项背也。昔有人以“孟子不目逃”制为谜,射果品者,系“徐妃格”。其友乃笨伯,嬲之不已。告以“两字去偏旁”,渠思索数分钟,想出果品三种:一樱桃,一枇杷,一杨梅,而独不及橄榄,亦奇矣哉。或云有一故事与此相类,某某等四人同作狎邪游,妓院中有果碟四个,其中空无所有,于是相约数双帮之果品,或云可盛樱桃,或云可贮枇杷,或云可装橄榄,最后之一人,穷于应付,乃忽然想到“君家果”,遂抗声而言曰:“杨梅”。院中率以此三种按时供客,相狎既久,结果未有不中毒者。当头棒喝,殊足使人猛醒也。
谜有所谓蒜辣格者,及鄙秽语是也,见诸《在园杂志》。昔人有“鲁智深 拳打镇关西”,射四子二句:“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某君另翻一谜,面为“陵”字,有两种解说:一说“有肉如陵”,一说则“终莫之陵”也。余时闻而讽之曰:“腐儒掉书袋,其酸不可向迩。何如用本地谚语‘阳具盛在拜匣里’七字以射之,便确当不移。”合座哄堂大笑。余又有谜云:“一个银样蜡枪头”与“雀入大蛤化为水”均射四子“势不行也”。更有谜曰:“蓝桥割断红尘路,不许僧敲月下门”及“今日是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行不得也哥哥”射县名两个,同一谜底,则“蒙阴、当阳”也。余少不更事,书之以志愧赧。
真州吴让之先生,为书画大方家。有咏梅花诗百首,每首隐一物品,不知何人手录,亦包安吴之一派。此书即在谜稿中已属希世之珍,吾师马伯老于归道山前数日,检以赐余,并嘱宝而藏之。时欲钞一副本,因循未果。后为刘君舜臣携去,久假不归,云称为人窃去。但妙手空空儿,并未攫取他物,是亦疑窦也。前人谓:借人书,一痴;还人书,一痴。余之借书于刘,真是痴绝,若刘之借而不还,犹觉痴中又黠也。
《红楼梦》书中载:贾宝玉着里外烧马褂,谓两面均系狐腋。谜之底面均出意者,如《十五家·师竹斋》之:“一介不以与人”,射四子“是非之心”;《涤性山房》之:“准立专祠”,射古文“有鼻之祀”者,是亦所谓“里外烧”也。
唐薇卿之谜,为邃汉斋主收入谜话,方刊本未曾流行时,余适于贾君剑青处钞得其全稿,置诸夹袋。有某君自粤东携唐之谜稿归,假郡城教场买春茶社张灯悬谜。余与贾君偕往,目睹其谜,彼此会意。是夕惟吾两人,左旋右抽,瞭如指掌。先是射中一条,赠广橘八枚,后见我等踊跃从事,爰以次递减,最后则硕果仅存,几无噍类矣。
文虎一曰诗谜,谓谜可通于诗也。吾师杨跛渔先生,工于咏物,尝有咏不倒翁断句云:“任教翻覆小人手,不肯低头一折腰。”吾师之旨趣可想见矣。相传有一谜,是吾师所撰,以“茶船”为谜面,射叠韵四声,为“汤倘烫托”。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余亦有四声之谜,为“团圞千里恨婵娟”,射“圆远怨月”。薪近火传,仅此雕虫小技,得吾师之衣钵焉。
教场迤南有可可居酒家,其屋为小玲珑茶社旧址。主人高乃超盖当时之隐君子,貌古雅,背伛偻,望而知其胸中合有诗者,著有《滑稽诗话》一卷传世。方其高张酒旗,每于午后设留声机以招徕高阳酒徒,四壁悬谜,聊为春灯之点缀。余偶过其地,遂盘马弯弓射中两条,主人笑容可掬,左手捧瓜子一盘,右手持玫瑰酒一觞,余欣然拜领,以瓜仁作下酒物,与高君订交乃始于此。高本闽人,流寓扬城,扬之诗钟得高君开其风气。余所射之谜,今已不复记忆。一瞬廿余年,此景此情犹历历在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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