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虎百则(上) |
发表日期:2009-07-31 09:28:39 |
江陵李笠僧
江夏蔡锷仙,用反切作一灯虎曰:“翻成子夜声”射“借”字,此谜为我乡李滋生射中。滋生通反切,尤长于射虎,所作佳谜极多,因家遭回禄,全稿被焚。
作隐语能取人心目中共有之物,而又实非人心目中共有之物者。如蔡锷仙所制“旧恙喜秋瘳”射四子,射者莫不以为“今病小愈”,实则彼乃“既得之,患失之”。隐语之妙,此其一斑。
灯社中有出前人之作,人皆轻之,以为非己作也,究不尽然。余初与蔡养樸、尹精甫同设灯社,予有“元夜夺昆仑”射《诗经》“以望复关”;“布曰:如父子何”射《书经》“奉先思孝”,自觉恰当。乃灯始出,即被射中。予固不敏,如知为前人所作,又岂屑复出哉。即如近日以“舍瑟而作”射新名词“起点”;“嗣子可辅则辅之”射《尔雅》“诏亮左右相导也 ”,几于无处无之,岂人人皆喜录旧哉,吾人之耳目心思,原不多让前人,前所无者,不妨自我作古,前所有者,岂少无心暗合。况灯虎小品,尚须借前人壮我门面哉。
乩笔雅遵灯虎,友人云:曾文正出师,请乩问休咎。乩笔书“赋得偃武修文――得闲字”,若不得解。及师败,始悟“赋”字,弃“武”就“文”,合为“败”字;一“得”字,实为无用之闲字。
予与友人李绍延、谱兄李绶卿,同开灯社,各以“不大声以色”作灯虎数则,先后俱被射中。射者云,何是作之多也?绍延闻之,嘱余再作一急就章。予沉思良久,得一面曰:“虽小道,必有可观焉”贴出,又被射去。绶卿复作一“夹雪格”曰:“浅者揭”,盖谓水不大深,可涉而行耳。再出即为谢子初射中。二则虽无甚特色,颇足助一时之兴。
鄂垣韩某开灯社,有某于灯下论其短长,尝作一谜刺之曰:“老兄你还在那一国,文不晓得,字不认得,只会开口乱说。”射“破古钱”。(谜面得之传闻,恐非全璧)其知其刺也,问同人云:“社主为谁?”韩闻之,复作一谜云:“我是韩老四”,射古文“吾上有三兄”。(语出《祭十二郎文》)急就章如此,洵不易得。
有一新谜材出,一时取用者必多。李馨慰用算学作谜材,于是谜界中皆算学灯谜;蔡养樸 用马将作谜材,于是谜界中皆马将灯谜。
新科学作谜材,最足新人耳目,“酸素大有利于人身”,用素心格射四子“养移体”;“试验轻养 化之法”射“观水有术”,皆贴切。
先君素善射虎,所作佳谜甚多,以文成无稿,搜集莫由,仅就先慈口述诸作,载在集中。光绪癸巳,乡试报罢,出就省垣,家书到日,必索灯虎往射。壬寅抱病回省,丙午化去,五年未离床席。每值春上,必命出寻灯虎,归而射之。每见余射虎归来,即欣欣有喜色,曰:“谜迷归来耶”。先曰谜文,而后赠品,如予射中之作,先君复中之,则曰:“此份赠品应转酬赠”。此种光景未隔前身,忽忽间已弃养矣,悲夫。
有友人谓予曰:“使吾出灯虎,纵集全球十五兆人民为射虎健儿,视眈眈,欲逐逐,环绕吾前,吾得持寸管,一一折服之。”询以何术,曰:“自仓圣造字以来,而文字以起,其间天包地孕人为之,托诸文字者,虽集世界上文学巨匠之眼光,弃糟粕,额精华,所存当不止千百兆数。吾将以世界为虎场,日月为烛炬,以此千百兆精华语汇,一一书而列之,任射者纵横驰骤于吾虎场。”询之曰:“子能取此千百兆精华语类,一一皆有隐语乎其间哉?”曰:“吾脑筋粗如地轴,心血贵若天浆,驹光如水,人寿几何?吾非特无此强健脑筋,活泼心血。纵令有之,岂屑以有限光阴,作无益笔墨哉!”曰:“然则此隐之语,何自出哉?”曰:“物有奇必有偶,索十五兆射虎健儿之脑筋,可系恒河沙数之巨星细球,倾十五兆射虎健儿之心血,可润千百万年大陆田野,集十五兆射虎健儿之脑筋、之心血,于吾虎场,吾但虚旋其的而候之,其患无适当之隐语出其间哉?其患无千百万适当之隐语出其间哉? ”曰:“子能不书明所射何书乎?”曰:“随意书之,奚不可者?”曰:“子岂知何谜之底,出自何书乎?”曰:“不知也。”曰:“设射者久思不得,必请揭晓,将何以待之?”友人语塞。曰:“自欺之人,君子不为也。”(此则系友人谌君与其友辩驳辞,录以授余)
灯虎底面不同字,此定法也。然有不嫌其同者。如:“诸将坐沙中偶语”,射四子“将以反说约也”;“若夫婚姻,万事之始,”射“造端乎夫妇”,夫、夫,将、将,音意各别,故不嫌也。如“夫也不良,受了圈套,日与‘焉、哉、乎、也’瞎闹,把声音都变了。”射“夫”字,正取两用之字,藏灯虎新机,又何嫌?
有频年累于讼事者,于新春书吉祥语压之曰:“今年好,晦气少,不得打官司。”见者曰:“君胡作此不祥语?”询之云何?曰:“君明谓‘今年好晦气,少不得打官司’,非不祥语而何?”又某甲聘妇,据媒妁云:“人才十分,丑陋并无,一双好脚;灶上灶下一抹光,针线不消说得。”及娶后,则见盲目大脚之丑妇也。甲责媒妁欺己,媒妁答曰:“前不云乎?‘人才十分丑陋’,言貌寝也;‘并无一双好脚’,言大脚也’;‘灶上灶下一抹光’,非盲目而何,至如是乎?‘针线不消说得’,既盲目,针线当然不能过问也。”此语供谈助可解人颐,作灯虎可解人嘲。
坊本《百家姓》,集姓数百,其末句为“司徒司空”。然司空非其第一百之姓氏也。有谜云:“独阙司空”,用脱靴格射四子“百姓之不见保”,不细按之,几受其欺矣。灯中有终射不中,揭晓后亦觉无懈可指者,此类足也。
仲兄谓予曰:“子善射虎,予有二语,曰‘家有万金不为富,命生五子犹带孤’,子能解乎?”予曰:“是殆‘无儿伯道,有女中郎’也。”仲兄穷其故,予曰:“女为千金,婿称半子,十女非万金乎,然而未富也,然非不孤也。”仲兄曰:“然”。(二语后见《劝善录》)
隐语乃文字小品也,文笔优者往往以大块文章驭之,不知语曰隐语,如作八股文冒下题,然侵下不可,佔下不能,敢明明犯下手。灯虎以大文驭之,势不至犯下不止。如某君作何首乌灯虎,谜语成数十语,字字何首乌,句句何首乌,举类于何首乌字面者,几搜罗无遗,仅此“何首乌”三字藏去,如试贴之多方刻画,赋律之极力烘托。文诚佳矣,其如非佳谜而何也。
灯虎,游戏也,以新颖胜,奇阙胜,不第以词藻胜也。每见博雅君子所作灯虎,非五七诗句,即四六骈语,词藻之丽,对仗之工,自不待言,然求其底面合拍,且有巧思者,则甚难得。盖作灯虎,当以面就底,彼乃强底以就面,宜乎佳作之难觏也。
谓灯虎不求词藻,亦迂论也。圣如尧舜,有山龙华虫之章;淡如仙佛有琼楼玉宇之好。彼击瓦缶、被裋褐者,终非名家,此随园论诗之言也。灯虎虽小品,亦何独不然。但珠玉在抱者,咳唾自成珠玉,若无西子之美,而徒效捧心,适以自形其丑陋而已。
灯虎俱被射中,社主之耻也。某宅出灯虎,全录《十五家谜契》及鄙作之曾登报纸者,不佞适逢其盛,至今传为笑柄。不知灯虎虽雅事,亦愚事也。社主虽素负盛名,而一二有未尽善处,人将吹毛求疵,甚至因语言冲突而碎其灯者,况敢全录印板之文章乎。欺人与,亦自欺耳。
灯虎俱被射中,虽为社主之耻,有时亦社主之荣。盖所作皆切,使人易射也。宋某触灯虎,合灯仅六十余则,余与友人陈纯之、王绶丞各射十八则,皆甚紧切,惟思想欠新,是其缺点。是等灯虎,在十余年前,允属佳构。
左思《三都赋》十年始成,一时传抄,洛阳为之纸贵,以其佳也。如限一语一物而作一谜,恐假以十年而不可得,维得亦不足以云佳也,岂吾人才思不及哉。《三都赋》大块文章,取材极富,灯虎小品也,范围极狭,一意未妥,一字未扣,一语不完,一气不结,匪特难称佳构,抑且不成谜矣。难乎不难?
隐语之妙有不必求之于里面者。予有谜云:“正负号”,射古文字二“⊥ㄒ”,因中国译西人算术,恒改其正负号之符号“+”与“-”为“⊥”、“ㄒ”,而⊥ㄒ又为“上、下”二字之古文,不知者以为射古文一句中之二字者。武进伍子旭通算学,见之曰:“此‘上下’二字之古文书法耶?何不书‘古写字二’,而曰‘古文二字’也。”终不敢射。使竟书“古写字二”则索然矣。又曾用纸条书“释家人名一”五字,射者曰:“此五字系指所射之的,其谜面为何?”答云:“此即谜面也。”曰:“然则所射之的何不书眀?”答云:“此即所射之的也。”射者不能破此闷葫芦,固请揭晓,答曰:“佛印”,射者称善。
汉阳有驾 小舟起家者,人赠以匾云“文蘭堂”,解曰:“一顶草帽两柄桨,二十钱到東门”。又有“甲乙堂”赠皮工者,以“甲”形似锥,“乙”形似刀。又皂隶某,求人题匾,人为题“直介堂”,盖“直”形同高帽,“介”如人执两片竹板也。诚谑而疟矣,予以之作灯虎观。
隐语之妙,有以不典为典者。如“宋人纳女于室,不书之非道也”,射“案首”二字。谓为有典,而不知典之何在;谓为无典,而语句类麟经,似有所本。离离奇奇,此欧阳公所以见欺于大苏也。
灯虎用人之名号互射,正格也。尝见有用名号射姓氏者,似觉未妥。盖姓所同,名所类也,然同人中往往有明知故犯者。盖缘造一隐语,颇非易事,故不得不勉强迁就耳。
近十年来,鄂垣灯虎之戏盛行。每值春间,设社者恒一夕数处,甚至开饯春灯社,迎涼候教者。然求其佳构,甚属寥寥,推原其故,盖多半急就章也。曰友人蔡养樸《戊申隐语录》,自五月初九起,至七月二十八止,记日而作,中无间断,历时三月,作谜百余,宜其佳构之多也。
有于灯下计赠品厚薄者,社主出谜诮之曰:“诸君光降,贵在得彩”,射《西厢》“我图谋你东西来到此”。射虎者计及赠品,殊伤风雅,然今之为社主者,率以微薄之资,聊表敬意。秀才人情,近乎儿戏矣。予在省寄居十余年,所作灯虎不下千百则,然未敢独灯社者,实由一寒至此之范叔,恐酬敬太微,有负诸君惠然肯来之雅意耳。近戊申、己酉二年,汉镇中法大药房及商余学会两社,酬彩特丰,江东诸君子闻之,一时风拥云集,聚于汉上,虽扬子江洪涛巨浪,不能扼诸君之行踪,此岂皆癖于社虎哉,亦“图谋你东西来到此”耳。赠品之厚薄,射虎者诚不宜计及,而为社主者,究不可不留意也。三亭两李之社会有各出所作,彼此互射者,谓之公灯,每人不过数则,俱极新颖。其赠品乃出所长,或书或画或笔墨,极一时之盛。我辈曾仿行,赴会者不特无惊人著作、特别赠彩,甚有录前人著作者,其赠品则以得之于甲者转赠于乙而已。后人真不及前人哉!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作灯虎尝有此光景。余曩欲拟《诗经》之“释之叟叟”句,反复思之,数年不得。后读《左传》至“不擒二毛”句,细译之,辄紧凑天然,以为再无有当于此者。及己酉春,复检是语,遽得一谜面,曰“和尚又称长老”,虽非成语,而语趣不减前作。何思之若是其难者,而得之又若是其易也。予不敢自称妙手,然不得谓非偶得矣。
拆字问机会,皆足见灯虎新机。先君乙酉乡试,仲兄卜于市,初拈一“鱼”字,卜者请复拈,得一“沙”字。卜者曰:“惜哉!鱼龙,变化必售之象;但鱼,水族也,遇沙则失其自由;且拆‘沙’字为‘少水’,鱼也,而可以少水乎?是荐而不售之象也。”果验。又甲乙二词林,问休咎于卜人,甲时左手持烟筒,烟已具,右手持火,作欲吸状。卜者请随指一物,甲即以烟筒示之。卜者曰:“君不久得要差,但此差销后,恐君不讳耳。”乙复指烟筒请断,时烟已吸毕。卜人曰:“君了矣!”乙曰:“何同物而异断也?”曰:“先是烟未吸,而欲作吸状,方亨之象也,曰恐不讳者,烟吸则成灰矣,死兆也。今不特烟已吸,而灰已剔矣,然机何在耶?”甲乙叹服。此种思想,与射虎同。
文章当自出机杼成一家,若专事袭取,敷衍成文,甚无谓也,与灯虎犹当。盖灯虎取材,一物只宜用一次,一经道破,则人人皆知,再袭而用之则陈腐无意致矣。然亦有善翻前人之作者,如《一夕话》中有谜云:“一个字中有四个口字,一个十字;一个字中有四个十字,一个口字”,射“圖、畢”二字。《十五家谜契》易之云:“四十一口,一十四口”,射“井田”二字,其价值可知也。
杜姓开灯社,有谜云:“本宅春灯候教”,射六才“猜诗谜的杜家家”;杨电卿之“从此锦城无水患”,射街名“都府堤”;陈飞青之“日边红杏倚云栽”,射“昙华林”,皆其设灯社处。杨电卿之“商务而今臻绝顶”,射“卖纱帽”(未射中之谓也);“迎立代藩,入承汉统”,用燕尾格射“请教”(射虎者必先曰“请教”套语也);“铁笔抵评八字,许他直上青云”,射“画眉飞了”。鄂谚谓灯息为“画眉飞了”,不知何所取意,射虎者请继烛,恒曰“画眉飞了”,取本地光风,用作谜料,颇饶趣味。
作隐语,不定句读,一句可裂为数句,数句可串成一句,或数句揉合复裂为数句,或数句分裂而合成一句,离合之妙在作者神明。
隐语有以简驭繁,全神不露者。如陈飞青以“口”字,射童经“曰南北,曰西东,此四方”;蔡养樸之“是以有衮衣兮,无以我公归兮,无使我心悲兮”,射“裴”字,皆是。
诗贵性灵,谜尤贵神味,如:“草色遥看近却无”,射《石头记》人“碧痕”;陈飞青之“书成蕉叶文犹绿”,射“墨翠”;“白云深处有人家”,射“岫烟”;“春寒赐裕华清池”,射古人“温太真”;“凭君传语报平安”,射地名“旅顺口”,想见其聪眀。
制谜不可使一字松懈,即虚字亦应紧扣。然文章板滞者,未足以语此。如:“东都兵士,粮运已绝”,用升冠格射六才“夫主京师禄命终”,正如殿体楷书,端正有余,其如寡味何。
刘彦和富于千篇,而窘于一字,作灯虎尝有此景况。
隐语有善用虚字者,最称佳妙。如陈飞青以“皇叔大耳”,射四子“无求备于一人”,“耳”字实字,而彼虚用;江夏张少琴以“奋然作浙江游”,射“激而行之”,“之”字实用。孙膑减灶,虞诩增灶,是在作者。
《十五家谜契》“胭”字,射四子“人虽欲自绝,其何伤於日月乎”,其意盖谓:虽去“胭”中之人,于“日、月”仍无伤也。以此一字射此二语,可谓丝丝入扣矣,但“胭”字本从“肉”,从“月”非然。非从月则不合谜底,勉强迁就,灯虎所恒有也。
射句有胜于原句者,社主当舍己从人,灯虎又名商灯,商灯云者,谓商量于灯下也。眀杨景言:“每逢元宵,制彩灯,名曰商灯,意待商于灯下也。”又录《两般秋雨盦》一则于下:“今人以隐语粘于灯上,曰‘灯谜’,亦曰‘灯虎’。按:《帝京景物略》云‘灯市,有以诗影物,幌于寺观之壁,名之曰商灯。’此制由来久矣。”据此则商字。
予拟刻灯虎,欲多得佳构,光我简册。友人某,佳构甚夥,因未揭晓,故惜之。予曰:“君作固佳,然君自以为佳,何若使人公以为佳,其道何由乎?某悟,以全稿付予。
抄自《武汉文虎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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